喀秋莎

“——愿我们诞生在兵荒马乱中的爱情万古长青。”


这是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开始。

这是农历大年三十的夜晚。

没有丰盛的饭菜,没有刮耳但闹腾腾得喜气洋洋的爆竹,没有刹那绽放照人脸庞的烟花从空中升起。灰色的街道冰冷地沉寂着,像死的样品。连车辆的声音都沉落,没有不讲理地开着远光灯的车行驶而过。林堇立在阳台的玻璃窗前,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睁大眼睛望着窗外,觉得一句“她比烟花寂寞”此时再应景不过。

因为一场由吃野味引发的疫情,半个月不到就席卷了全国,每天睁眼在社交媒体上看见的只是不断增加的死亡与感染人数,指数级向上攀升,而乱世的人心也陷落得快,加之现在各种社交平台发展迅速,消息传递速度极迅速,刷起时事也不过是在感动和愤怒的两个极端摇摆,简直像是要得精神分裂的前兆。索性不刷,可是扔了手机,窗外连烟花也不曾有一朵。林堇和父母今年亲戚都不走了,在家三个人吃完晚饭,即各自抱着电脑开始自己的娱乐和工作。家里养的狗堇色也怏怏不乐地趴着。林堇摸着它软软的肚皮,穿上冲锋衣戴了帽子和口罩,对爸妈说:“我下去溜溜堇色。”

林爸爸林妈妈一起在用投影仪看电影,闻言头也不抬地“哦”了一声,只说:“注意安全。”

林堇:“哇疫情时期出去你们咋跟平时一样?”

林爸爸一脸震惊地抬起头:“我女儿都十九岁了出个门还要爸爸抱?”

林堇:“……”

于是她翻个白眼关上门摁电梯,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电梯一开,堇色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险些把牵着狗绳的林堇拽个趔趄。她拽拽绳子:“哎!堇色!你慢点儿跑,短不着你,急什么!”

一月底,最冷的冬天似乎已经过去了,相比她上学的北方,这座位于中原的江城气候相对温和,夜风展露出一股徐徐的凛冽但从容的意味。小区里很安静,没有人出来散步,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火,在远处连缀成一片。

堇色一路小跑,林堇步子虽小但步速较快,不疾不徐地牵着堇色往人行道上走去。路灯的光很温凉,枯枝的影子斑驳在林荫道上。不远处有歌声传来,听着似乎是那种老人机的播放器外放的,歌儿也似乎是老歌。不知道是哪家的老头儿闲不住出来遛狗。她抬眼望去,对面也有带着口罩的人走过来,手里也牵着一只犬。

走到路灯下的时候,林堇突然停住了。她抬起头,眼里流转着惊异明亮的光。

她看见很多白色的小颗粒从路灯的光束中静悄悄地飘落下来,像一群毛茸茸的白色小精灵,悄无声息地落在这被疫情搅扰得兵荒马乱的土地,一如既往地干净和温柔。

“咻——”

那是火药冲破纸管的声音,从正南面传来。

他们同时抬头望去,恰巧一束烟火轻轻地在“嘭”的一声中绽放开来。是喜庆而明亮的正红色与湖蓝色,继而是第二朵,第三朵,和万家灯火连缀成一片仿佛仍是富足安然的花花现世。

林堇这时候突然听出来,那人外放的歌曲居然是《喀秋莎》。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是手风琴版的,此时刚好奏到这一句的调。

两个戴着口罩的陌生人一起抬头看烟火。

真是宛如末日一般又不合时宜的浪漫啊。

林堇想着。

两只犬早已嬉闹成一团,牵动她绳子上的铃铛,响声清亮。

“真好。”对面的人开口道,她本以为是个老头儿,谁知道听声音竟然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

林堇感觉自己是不是出来太久,脑子被冻住了,她僵硬地瞥了对方一眼,虚弱地发问:“为什么这么大声放这种苏联民歌?”

“不觉得很好听吗?有种春天的感觉,”男生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里的播放器,“我外公的,他审美真好。”

或许是少年随意大方的态度感染了她,林堇也放松下来,她弯起眉眼笑了笑:“我想起切尔诺贝利里面,灾难刚刚开始的时候,一无所知的人们在夜色里惊喜地望着同辐射一起弥漫在空气里的爆炸后的灰烬,宛如新下的雪。——你爷爷当时很喜欢苏联吗?”

“是外公——”男生纠正她,“那个年代,谁不喜欢呢,人人都会讲几句俄语,冬日里阳光中的尘埃都透着理想的味道。那个民族兼具磅礴深邃与温柔细腻,只可惜都变成了一场洪流掠过后的遗梦。理想与浪漫终究会败给现实。就像现在,疫情这样严重,我们处在风暴的中心,两个人却在这里等待南方的初雪,欣赏烟火的降临。”

“多么不合时宜的浪漫。”他感叹道。

“正因为不合时宜,才显得格外浪漫。”林堇很认真地说。

话音沉在松软的雪里,两个人不约而同沉默。

堇色玩够了,懒洋洋地蹭着主人的裤腿,这意思是它想回去了。

懒狗。林堇偷偷在心里骂了它一句。

“那我先回去啦。”她踢了踢堇色,堇色站定,冲男孩热情地摇尾巴。

“好的,那么,拜——”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男生的语气没有刚开始那么不正经和懒洋洋了,有了一些认真和严肃沉淀。

她拽拽狗绳,铃铛清脆地颤动一下。像振翅将飞的蝶。

堇色知道她这是要回去了,虽然很舍不得新交的朋友,但也乖巧地跟在她身边——虽然一步一回头。

周身的光也确乎都黯淡下去了,她走出了路灯覆盖的林荫道。

细雪依然在飘飞,清冷得宛如前尘白骨。

“喂——”

他叫住了她。她回过身去。

少年依旧是懒洋洋的姿态,却很认真地说:“我看我家狗子挺喜欢你家的,他两平时没玩伴怪寂寞的,留个联系方式吧,有空一起遛狗。”

初雪降临的南方,零下三度的空气里,她听见了万物复苏的声音。

喀秋莎。手风琴仍在奏鸣。

少年人在冰雪中期待春光。在疫情中倾听风琴。理想主义与现实的荒谬碰撞。爱与真挚是否真的能拯救世界?

一同不言地诉说对这乱糟糟的尘世的热爱吧。


——愿我们诞生在兵荒马乱中的爱情万古长青。


“我将永远记得。

我的爱人,在四下无人的街、在无人知晓的夜,在末世降临一般的乱糟糟的尘世,慢悠悠地散步,听一曲风琴奏鸣的《喀秋莎》。

他的眼睛如金甲虫,飞舞在五月夜的花丛里。

总有人身处阴沟也能看到月亮。

浪漫与理想至死不渝。”


20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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